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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月如鉴

第十六章 月如鉴

北国的春天总是来得特别晚,已近四月的可鲁起亚依然难以见到春耕的景象……不,这与气候毫无关系,是战火从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抹去了生命的色彩。

内战已经持续了一个月之久。南北双方你来我往,争夺着中部地区的城池和隘口。披甲过处,万物枯朽,兵锋一至,玉石俱焚。为了躲避战祸,中部地区的居民往往不得不举家逃亡,然而无论是逃向北方抑或是南方,等待着他们的都不是安宁的庇护所,而是饥饿与寒冷……还有无止尽的抽丁。

在过去的数年中,萨法尔皇帝和比斯利尔公爵都曾经为了彼此的目的而大量征召农家的壮男成为士兵,现在这两个恶魔更是变本加厉,只要是男人只要还拿得起刀枪,就会立刻被抓去当兵。很多家庭都只剩下了老人、妇女和孩子,他们一面等待着很可能再也回不来的家人,一面在这片被绝望笼罩的土地上苦苦挣扎。

大地在哭泣,生命在叹息……

………………

…………

……

“真够厉害的!”

站在残垣断壁中间,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赞叹地说道。此时刚过正午,明亮的阳光洒在焦黑的土地上,令人不禁感到燥热难耐——尽管事实上还远没有到那个季节。

这里本来是位于可鲁起亚中部的多尔苦西堡,不过现在只剩下了一片焚烧过的遗迹。十天前,一队黑龙骑士袭囘击了驻守多尔苦西堡的反叛军——现在他们称自己为“比斯利尔革新军”。面对铺天盖地的黑色翅膀,本就不多的驻军顷刻间便逃去大半,虽然也有部队留下来坚守阵地,但是很快他们便在龙息强大的威力面前溃不成军。黑龙对这座小小的城堡狂轰滥炸了一个小时,将附近完全变成了一片焦土。

“龙息吗?我还以为传说总是夸张的呢。”

黑斗篷弯腰抓起了一把烧焦的泥土,捻了捻,又随手扔在了地上。他抬起头,看向身边的凄惨景象,不禁暗暗咋舌。

在多尔苦西堡被袭后不久,萨法尔皇帝对外宣称,此次作战是在他的授意下进行的,而且黑龙骑士团今后也将作为可鲁起亚帝国军的一员参加战斗。本来属于斯洛斯的黑龙骑士团居然帮助曾经是敌人的萨法尔,这使得外界一时间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猜测。然而,魔界对此没有做出任何表态,使得这些猜测都无法得到证实。

“嗯……为什么是多尔苦西堡呢?”

黑斗篷自言自语道。或许是已经“参观”够了,他转身离开城堡的废墟,向远处树林边的一群人走去。那些人的手中都拿着武器,而且远远一看就不像是善类。

其实黑龙骑士团帮助萨法尔的原因怎么都好,最让人在意的还是究竟萨法尔能够调动多少黑龙骑士。虽然此前萨法尔曾经打败过斯洛斯南骑士团,但是斯洛斯的北、西、东三个骑士团还几乎完好无损。如果萨法尔真的和魔界达成了某种协议,从而能够调动这些黑龙骑士的话,可鲁起亚的战局将立刻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估计萨法尔也调动不了多少黑龙吧。”黑斗篷推测道,“萨法尔之所以让空军独立进行突袭作战,应该是想要展示黑龙的威力,好打击反叛军的战斗意志。但是多尔苦西堡作为舞台实在太小了点……会选择这里,恐怕是因为萨法尔其实调动不了很多黑龙。”

在黑斗篷得出结论的同时,他已经来到了那群凶神恶煞的人身边。

“我说,小哥你看够了吗?”其中一个男人对黑斗篷调笑地说道。

这些人其实是黑斗篷雇佣的保囘镖,毕竟现如今的可鲁起亚并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听保囘镖的口气,他们对雇主根本说不上尊重。这并不奇怪,因为保囘镖们每一个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而黑斗篷却还只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少年,更不用说他矮小纤细的身材在高大粗囘壮的保囘镖们面前显得多么弱不禁风了。

“啊,差不多了。”

黑斗篷若有所思地低着头,并没有把保囘镖的无礼放在心上。他的容貌很清秀,但却总是戴着兜帽遮住半张脸,让人不禁觉得颇为可惜。若单论外表,黑斗篷或许可以算得上是个美少年吧……反正是与这种战乱之地毫不相称的姿容。

随口应付了保囘镖们几句之后,黑斗篷把脸转向了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保囘镖。

“问到那些黑龙的去向了吗?”

“那边有个人说他知道,但是不肯告诉我们。”络腮胡子回答。

“不是给你们钱了吗?怎么,被你们吞了?”黑斗篷不高兴地说道,“那点小钱也要,你们也太贪了吧。”

“冤枉啊!”络腮胡子连忙辩解道,“我也说给他钱了,可是他不要,非要当面和你说。”

“啊?”

黑斗篷一下警觉了起来。这里是战乱地区,强盗土囘匪逃兵可以说遍地都是,想要在这种地方活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设任何主动靠过来的陌生人都不怀好意。

“没有其他知道的人了吗?”黑斗篷问道。

“这附近的人都逃光了,哪还有人啊?”络腮胡子回答道。

只能冒一冒险了吗?黑斗篷不由叹了口气。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男人,身上缠着绷带,好像受伤了。”

“绷带,受伤……逃兵?他身边还有其他人吗?”

“好像就他一个。”

即使看上去只有一个人,也不能放松警惕,说不定对方的同伙就躲在附近伺机而动呢。

黑斗篷想了想,压低了声音对保囘镖们说道:“你带我去见那个人……其他人到附近去看看,别中了埋伏。”

看着其他的保囘镖都领命离开,黑斗篷这才跟着络腮胡子走进了树林。没走多远,黑斗篷就看见了一个身材结实的青年坐在路边的大树下。黑斗篷放慢了脚步,仔细观察不远处的青年——穿着灰布短衫和长裤,一看就是普通的农家打扮,右臂和头上缠着白色的绷带,从上面隐约可以看见血迹。

黑斗篷在离青年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发现青年的腰间挂着一把剑。

“你知道黑龙往哪边去了?”黑斗篷开门见山地问道。

其实,从很远的地方青年就已经注意到了黑斗篷,不过直到黑斗篷靠近,他也没有从地上站起来。

“对。”青年干脆地回答。

“你想要什么?”

“我想知道,你能不能雇我当保囘镖。”

青年的回答令黑斗篷稍稍感到了一点意外。

“你有什么本事,敢出来当保囘镖?”黑斗篷轻蔑地问道。

“我有没有本事,可以让你身边的大哥来试试。”

一边说着,青年从地上站了起来。虽然他并没有拔剑,但是黑斗篷立刻感到一股杀气扑面而来,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然而,青年只是站在原地,并没有更多的动作。

黑斗篷定了定神,暗暗埋怨自己神经过敏,因为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上去,就好像他很害怕青年一样。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黑斗篷连忙又端起了架子。

“你很有自信嘛,不过我劝你还是算了吧,和他打你是占不到便宜的。”黑斗篷强作镇定地说道。

就在这时,黑斗篷看见先前派出去巡视的保囘镖都回来了。保囘镖们都显得无精打采的,似乎对什么事情感到很失望。当他们发现黑斗篷正用询问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时候,立刻向这边用力摇了摇头。

得到保囘镖们的回答后,黑斗篷一下子变得胸有成竹了。

“雇你当保囘镖也没关系,你要多少?”黑斗篷向青年问道。

一瞬间,青年的脸上露出了狂喜的表情,虽然他立刻便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但也没有逃过黑斗篷的眼睛。

“三百两。”青年伸出了三个手指。

没想到,听见青年的要价之后,黑斗篷突然大笑了起来。他走上前去,毫不犹豫地伸手掰弯了青年伸直的两根手指。

“一百两。”黑斗篷斩钉截铁地说道。

“喂!你这杀价也杀得太狠了吧?”青年抗议道。

可是黑斗篷却气定神闲地反问道:“你是从多尔苦西堡逃出来的,对吗?”

因为惊讶,青年的眼睛不由睁大了。

“你……怎么……”

“你这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个逃兵。”黑斗篷回答,“这附近的居民都逃光了,你一个逃兵留在这里肯定因为害怕被南方或者北方发现不是吗?”

青年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拔剑。然而他的手还没能碰到剑柄,络腮胡子的剑刃就已经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放轻松。”黑斗篷向络腮胡子挥了挥手,示意他把剑放下,一边继续对青年说道:“一口价,一百两,包括你和你知道的事情一起算。”

看来青年也明白自己没有胜算,于是只要垂头丧气地接受了黑斗篷的条件。

………………

…………

……

“你叫什么名字?”

走在林间的小路上,络腮胡子百无聊赖地向身边的青年搭话。自从青年加入了这只奇怪的队伍后,络腮胡子便一直跟在他身边。

“佛尔羽。”

青年随口回答。他当然明白,络腮胡子跟着他的目的就是监视,所以显得很不友好。

“我叫纳多米,其他人都叫我‘多米’,你也可以这么叫。”

络腮胡子似乎对青年的态度毫不在意,继续和他套近乎。青年刚开始觉得络腮胡子很烦人,然而经过一阵死缠烂打之后,名叫佛尔羽的青年终于也放下了防备。

“你好像不是可鲁起亚人吧,怎么跑来当兵的?”纳多米问道。

“两年前,我从齐尔吉亚过来探亲,谁知道就被抓去当兵了。”佛尔羽愤愤不平地回答。

“哈,看来你也不容易啊。”

纳多米说话时脸上一直带着笑意,不过佛尔羽并没往心里去。在可鲁起亚周边这种事情太多了,还不到非得同情一番的地步。

顺着纳多米的话头,佛尔羽突然问道:“你们是从索尔沃坦来的吗?”

“你怎么知道的?”

“口音。”佛尔羽简短地回答。

“是啊,我们全都是从索尔沃坦过来的。”纳多米丝毫没有想要隐瞒的意思。

“老板也是?”

“那我就不能说了。”

“啊。”

佛尔羽点了点头。自己的事情无所谓,但是雇主的事情就不能乱说,看来纳多米虽然给人粗囘鲁的印象却很守规矩。

“你的身手很了得,其他几个人看上去也不是泛泛之辈。”佛尔羽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为什么你们会给一个年轻人当保囘镖?”

“因为他给的价很合理吧?”纳多米避实就虚地回答。

“杀我的价时可狠着呢!”佛尔羽抱怨道。

“哈哈哈……”

这时,佛尔羽突然压低了声音,以免被其他人听见。

“我是想说,你们为什么甘心让一个年轻人使唤?”

“什么意思?”纳多米也学着佛尔羽的样子低声反问道。

“这里可是战场,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不是吗?”佛尔羽故弄玄虚地回答。

“啊,你的意思是……”

纳多米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一瞬间,佛尔羽以为纳多米是认同了他的话,然而下一秒钟纳多米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起来。

“没用的,想都别想。”纳多米明确地断言道。

“为……为什么……”佛尔羽显得有点慌张,“别告诉我什么道义规矩……”

“那小子是个法师,没那么好对付。”

“法师……你们这么多人,又离他那么近,他能怎么样?”佛尔羽质疑道。

“也是,如果真的动手,我们很容易就能杀了他吧。可是不值得,那小子身上可没带着多少钱。”纳多米解释道。

然而,纳多米的解释却让佛尔羽更加疑惑了。

“你们明知道他没什么钱,怎么保证到时候能拿到佣金啊?”

“因为那小子不是雇主,我们只是被雇来保护他的。出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收了一半钱,剩下的一半要等到把他全胳膊全腿地带回去。”纳多米解开了佛尔羽的疑问。

“喔,是这样。”

“而且雇主是很可怕的。”纳多米不禁补充道,“没有人会想和他作对。”

“……雇主到底是谁?”

“抱歉。”

“啊,好吧。”

知道纳多米肯定不会说出雇主的事情,佛尔羽只好放弃了。

“所以,你也不要打什么歪脑筋的好。”就在佛尔羽安静下来的同时,纳多米毫不掩饰地出言警告,“因为佣金很不错,加上雇主很可怕,所以这里每个保囘镖都想把那个小子安然无恙地带回去……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佛尔羽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终于明白纳多米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告诉他这么多事情了。纳多米的目的其实是想要让佛尔羽知难而退……显然他是成功了,因为佛尔羽乖乖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队伍突然停了下来。佛尔羽好奇地探头向前张望,但是没等他看见什么,一股腥臭的气味已经扑面而来。

“啊……这可真是……”纳多米情不自禁地叹息道。

就在队伍前方不到一百米的路上,散乱地躺着十多具尸体。所有的尸体上都满布刀痕,显然并非自然死亡。

“是遇到强盗了吧。”一个保囘镖猜测道。

尸体身边的包袱都是打开的,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显然死者是遭到了抢劫。如果在和平国家,老实地交出财物或许还可以保住性命吧,然而这里是战场,“不留活口”才是这个地方的基本常识。

从尸体身上的衣着和包袱里的行李来看,他们都只是附近普通的农民,一般来说绝不是会引起强盗兴趣的猎物,然而……

“也可能是逃兵。”黑斗篷用平淡地语气说道。以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来说,他显得非常镇定,丝毫没有因为面对暴力和死亡而乱了方寸,“这些村民大概是从多尔苦西堡附近逃出来的,刚好又遇到了城堡被摧毁的逃兵。逃兵们没有了给养,所以才为了食物对这些人下手的吧。”

“……”佛尔羽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因为几天前就被丢弃在这里,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发出难闻的气味。然而,黑斗篷和保囘镖们没有一个人伸手遮住自己的口鼻,似乎已经对腐臭习以为常。

缓缓地从尸体之间走过,黑斗篷发现现场真是惨不忍睹——这些村民几乎都是抽丁剩下的老弱妇孺,然而凶手却毫无怜悯地将他们全部杀害。尸体上刀痕累累,显然凶手为了确实结束他们的生命可谓不遗余力。黑斗篷侧过头去,发现在树林里还躺着两具尸体……

那是两名妇女,从现场的状况看来,很难想象她们是依靠自己的力量逃出那么远的……黑斗篷并没有走过去细看,因为即使站在远处也能够明白,她们身上衣服凌囘乱,显然在死前遭受了粗暴的对待。

就在黑斗篷的注意力被吸引到树林中的时候,他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黑斗篷低下头,发现原来是一个小孩子——看起来三四岁的年纪,没有穿鞋的脚脏脏的,就像任何一个贫穷农家的孩子。只看了一眼,黑斗篷便立刻收回是视线——孩子的背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刀伤,几乎将他瘦小的身体劈成两半。

“愿光母圣神赐予他们冥福。”

没想到,保囘镖之中居然也有信徒,佛尔羽不禁感到有些滑稽。然而身逢此情此景,即使是佛尔羽,也丝毫没有心情去取笑对方。

“怎么办,要把他们埋了吗?”纳多米向黑斗篷请示道。

“没有那个时间。”黑斗篷回答道。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一瞬间纳多米还以为他会哭出来呢,然而黑斗篷立刻又用平静地语气命令道:“走吧,我们还有正事要办。”

“要是能走就好了。”

突然对自己的雇主泼冷水的正是佛尔羽。

“怎么了?”黑斗篷诧异地问道。

“小心!”不等佛尔羽回答,纳多米响亮的吼声已经震动了所有人的耳膜。

保囘镖们迅速对警告做出了反应,他们刷的拔囘出刀剑,转眼便将黑斗篷围在了当中。与此同时,从草丛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怎么了?那是什么?”黑斗篷紧张地喊道。

然而,黑斗篷的问题已经不需要回答了,因为很多红棕色的四足动物从草丛中探出了头来。

“狼?”纳多米问道。

“没有狼个头大,是野狗……是豺。”佛尔羽回答道。

“是被血腥味引过来的吗?”纳多米猜测道。

“大概吧。”

“如果我们不挡道,它们是不是能放过我们?”

“不知道,但值得尝试。”

两人草草商量之后,纳多米立刻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其他的保囘镖。所有人都对纳多米的主意表示赞同,于是人群开始慢慢向远离尸体的方向移动。

豺群不远不近地跟在人类的后面,渐渐从草丛中走了出来——大约有二十来匹,数量相当于保囘镖的三四倍。虽然豺群并没有立刻发动攻击,但是它们对地上的尸体连看都不看,泛着寒光的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保囘镖们。

“好像不太管用啊。”纳多米说道。

“它们大概是觉得:比起地上的腐肉,我们看上去要好吃得多吧。”佛尔羽讽刺地回答道。

“要我是它们的话,我也会这么想。”纳多米幽默地说道。

“现在是开玩笑地时候吗?”

本来一直默不作声的黑斗篷突然**话头来。他的双手向前伸出,看起来就像要与人搏斗一般。虽然并没有见过真正的法师施法,佛尔羽还是能够看出,黑斗篷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慑人的气魄,显然已经进入了临战状态。

“怎么?小哥也要下场吗?”纳多米笑着问道。

“谁要跟你混在一起?”黑斗篷没好气地回答,“不过从后面支援一下我还是做得到的。”

“那就拜托了。”佛尔羽可没有他们那么悠闲,“以我们的人数,想要全身而退可不容易。”

“你才是,身上的伤没问题吗?”纳多米向佛尔羽问道。

“有问题的话,我也没胆子来当保囘镖了。”佛尔羽坚决地回答。

就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豺群已经渐渐摆出了攻击的阵势——十几只豺聚集在正面,似乎是要成为攻击的主力,而与此同时,另外的十只左右则从两侧包抄过来,转眼便已经将人群团团围住。

保囘镖们都紧张了起来,大部分人也移动到了正面,只在左、右和后方各留了一人看守。在人群的正中间,黑斗篷飞快地咏唱着咒文,魔力渐渐在双手中聚集起来。佛尔羽和纳多米都加入了正面的防线,两人摩拳擦掌,静待着豺群的攻击……

出乎意料,攻击是从后方开始的。绕到众人身后的四只豺首先开始了行动,它们彼此分开一段距离,从四个方向朝守护后方的保囘镖扑来。

从体型上看,豺比起狼要小很多,只比狐狸大一点,可是千万不要被它们的外表给骗了——豺这种野兽非常凶猛,很多体型庞大的食草动物都在它们的菜单之中。而且豺特别擅长团队狩猎,在面对豺群的时候,即使是最凶猛的老虎往往也难免成为盘中之餐。

豺群的战术说来也简单。当其中一只吸引猎物的注意力时,其他的豺便迅速绕到猎物的两侧和身后,伺机攻击猎物的四只,夺去对方的行动力。即使身为万物灵长,保囘镖在面对豺群的攻击时同样显得捉襟见肘。他依赖自身的臂力大幅挥剑,虽然逼退了三只豺,但却在背后留下了空当。当他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另外一只豺早已经高高跃起,从背后咬向他的大囘腿……

砰的一声,一个火球间不容发地击中了袭向保囘镖的豺,它摔倒在地上,一侧的皮毛完全烧焦了。因为感受到魔法的威胁,其他的豺一时间停止了攻击。保囘镖趁机突前一步,用力将另一只豺斩飞了出去。

无数的咆哮响起,豺群发起了总攻。

因为被后方的战局吸引,不少保囘镖此时显得有些慌张,只有纳多米和佛尔羽从始至终都没有将注意力从面前的敌人身上移开。保囘镖们很快拉开阵线,围成了一个圈——当面对数量上占据优势的敌人时,有人看好你的背后将变得非常重要。

保囘镖们都不是泛泛之辈,一旦豺群失去了突然袭囘击的优势,便再难从这群男人身上占到便宜。几个回合之后,两只豺受了伤,其他的便不再进攻,只是围住人类,安静地等待着。

不妙啊!佛尔羽暗暗想道。当发现对方的防御无懈可击时,继续进攻只会徒增己方的伤亡,所以明智的做法是耐心等待——等待对方露出破绽。如果现在他们正驻守在一座坚固的城堡中,佛尔羽倒还不会太过担心,可是面前的情况却大不相同。背靠背站在荒郊野外,面前是饥饿的豺群,身边还躺着十几具腐烂的尸体……这种状况每持续一秒钟,都是对保囘镖们身体和心智的巨大考验,无法期望他们能坚持得比那些野兽更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人与兽,双方就这样忍受着空气中飘荡的恶臭,对峙着,对峙着。佛尔羽简直能够听见时间在他的耳旁滴答作响。

——滴……答……

——滴……答……

佛尔羽看了看身旁,每个保囘镖的脸上都挂着汗珠,尽管现在的天气根本算不上炎热。

——滴……答……

——滴……答……

渐渐地,保囘镖中开始有人显得沉不住气了,不过好在纳多米适时地做出提醒,局面才没有失控。然而佛尔羽知道,阵线的崩溃已经只是时间问题。

——滴……答……

——滴……答……

佛尔羽清楚地听见纳多米叹了口气。

“杀!”

随着纳多米的怒吼,所有的保囘镖都同时挥舞着武器冲了出去,佛尔羽也不例外。保囘镖们早已经烦躁到了极点,而且等天黑之后,没有夜视能力的人类只会更加不利。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奋力一搏,说不定还能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看着刚才还只是被动防御的猎物们突然扑了上来,豺群也难免被吓了一跳。一些豺慌忙地往两旁逃开,另一些则朝保囘镖们威慑地吼叫。保囘镖们可完全不吃这一套,一个个都对着豺群猛劈猛砍,满脸凶神恶煞的表情——

说不定,这个世界上最凶猛的野兽是人类才对……

因为保囘镖们来势过于凶猛,有不少豺被划伤和刺伤,可惜因为它们非常敏捷所以伤都够不上致命。表现最突出的反倒是躲在人群中的黑斗篷,他依靠保囘镖们的冲锋做掩护,从远处发射火球击倒了好几只豺。

“啊——”远处传来了一个保囘镖的惨叫声。

佛尔羽一剑挑飞了面前的豺,回头看去,正好目睹了那名保囘镖倒地的全过程——他的身边围着七八只豺,显然是一个人太过冒进被包围了。

趁着保囘镖们错愕发愣的功夫,一只豺猛地钻进了人群,扑向看上去毫无防备的黑斗篷。黑斗篷连忙向靠近的豺发射火球,可是因为慌乱,火球射偏了。

转眼间,豺已经逼近了黑斗篷,只见它飞身一跃,满口尖牙向黑斗篷袭来……

磅的一声,就像撞上了坚硬的墙壁一般,飞在半空中的豺突然反弹了回去,重重地摔在地上。还没等它站起身,寒光凌凌的剑刃已经从天而降,将它的半个脑袋都斩了下来!

黑斗篷惊魂未定地看向挡在自己面前的大汉,一时竟忘记了道谢。

……

“……刚才真是多谢了。”

不知是否因为自己刚才的失态,黑斗篷显得有些局促,好在救下他性命的纳多米只是笑着接受了这尴尬的谢意。

因为已经失去了相当数量的同伴,在那之后豺群很快便选择了撤退。穷寇莫追的道理保囘镖们都明白,而且向野兽寻仇一点意义都没有,所以直到豺群的身影彻底消失,他们都只是老实地待在原地。

“你……没事吧?”黑斗篷小心翼翼地向纳多米问道。

“你说这个?”

纳多米举起自己的左臂晃了晃。这条手臂上绑着绷带,因为纳多米用它把豺打飞的时候受了点伤。

“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纳多米轻松地回答,“我以前肚子上被人捅过一刀,肠子差点流出来,现在还不是没事?”

一边说着,纳多米得意地把上衣撩起来给黑斗篷看——他的腹部肌肉非常结实健美,不过在分块的肌肉上面能看见一条触目惊心的疤痕。

不知为什么,黑斗篷的神情一下变得慌张起来,他飞快地别过头去,向纳多米呵斥道——

“快放下,你这个变囘态!”

“怎么了?”纳多米莫名其妙地反问道,“这可不是什么丑陋的东西,这是战士的勋章……啊,小哥果然太年轻了,还不懂得男人的浪漫呢。”

“这种东西我一辈子都不想懂!”黑斗篷激烈地反驳道。

虽然嘴上说着类似戏弄的话,纳多米还是老老实实地把上衣放下了。其他的保囘镖都哈哈大笑起来,这使得黑斗篷的脸稍微有点变红了。

嬉笑声也传进了旁边的树林,佛尔羽此时正在那里埋葬遇害同伴的尸体——因为他是最后加入的,所以依照规矩,体力活是新人的专利。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能够迅速从紧张中恢复常态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所以佛尔羽也没想过要出面制止,尽管那帮家伙明显是在拿雇主开涮。

草草用浮土掩埋尸身之后,佛尔羽便走出了树林。这时纳多米迎了上来。

“干完了吗?”

“就这样吧。”

佛尔羽的回答模棱两可,不过纳多米也没有就此多说什么——两个人都明白,埋得这么浅,很快尸体就会被野兽挖出来吃掉的,可现在又没有时间去挖掘一个足够深的坟墓,所以合理的做法就是大家都装作不知道。

“干完了活我们就走吧。”纳多米故作轻松地说道,“等天黑可就麻烦了。”

佛尔羽点点头,这时他发现黑斗篷一个人站在离保囘镖们都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似乎是在生闷气。

“就这么放着他不管吗?”佛尔羽指着黑斗篷,向纳多米问道。

“没事,他可没有看起来那么柔弱。”

“是吗?”

这个问题没有深究的价值,所以佛尔羽闭上了嘴。

一行人立刻动身,继续向北前进。在斜阳的照射下,斑驳的树影落在林间小道上,使道路的界限变得暧昧不明。虽然故意不表现出自己的紧张,但保囘镖的队伍还是自然地分成了两列,而且自然地走在了黑斗篷的两侧。

“你脖子上那是什么东西?”

一边在林荫小道上行军,佛尔羽问身后的纳多米。和遇到豺群前不同,纳多米此时脖子上戴着一条古怪的项链。

“这个?”

纳多米把项链挑了起来,这时佛尔羽才看清那个挂坠其实是一颗牙齿。

“这个不是……”

“对,是刚才那只小狗的獠牙。”纳多米笑着回答,“我记得,在你的老家不是有把野兽的獠牙当成护身符的习惯吗?”

“啊……对,不过我们从来不用这么小的。”

纳多米低头看了看那颗牙齿,说道:“这已经不小了,毕竟刚才它还嵌在我的手臂里面。”

“啊?”佛尔羽皱起了眉头,“你把这颗牙齿从自己的手臂里挖出来,然后挂在脖子上?”

“不错吧,很有纪囘念意义。”

“真是恶趣味。”

对于纳多米的粗神经,佛尔羽很不以为然,而且他清楚地看见黑斗篷的脸上露出了厌恶的表情,显然他也对纳多米的行为感到非常恶心。此后佛尔羽没再和纳多米说话,行军的队伍再次陷入了沉默。

经过了漫长的跋涉,一行人终于在日落前找到了一处废弃的农舍。农舍四周荒草丛生,似乎早在内战爆发之前便已遭废弃,不过从二层高的木造小楼和宽敞的马厩看来,它原本的主人生活相当富裕。

没有经过太多讨论,在农舍中休息一晚的事便定了下来。理所当然的,身为雇主的黑斗篷一个人占据了二层的卧室,而保囘镖们则全部在一楼的起居室里打地铺了事。因为众人都已经非常疲惫,所以草草吃了点东西然后留下一个人守夜之后,所有人便都钻进了被窝,沉沉地睡去了。

………………

…………

……

今晚的月亮非常明亮,尽管月圆其实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佛尔羽在小楼附近绕了几圈之后,便蹲在一个墙角发呆。农舍离附近的树林有相当的距离,而且四周也非常安静。不过佛尔羽并非因此而放松警惕,他的听觉此时正被极端地调动起来,时刻准备着从微风吹拂野草的沙沙声中分辨出真正靠近的危险——这是他曾经身为猎人时所练就的技能之一。

还是和下午时一样,作为今天刚刚加入的保囘镖,佛尔羽理所当然地被分配了守夜的工作。这到底算不算是一种排挤和欺负新人的方式,佛尔羽也不太清楚,好在这种待遇对佛尔羽来说简直可以算是“温柔”了,所以他一点也不在乎。

离换岗还有大概两个钟头,佛尔羽除了无聊之外还感到非常疲倦,毕竟对他来说今天也绝非平静。佛尔羽感到自己仿佛又回到遥远的过去,那时他可以在森林里自囘由地奔跑追逐猎物,把它们拖到市场卖掉,买上一个小礼物,然后……

回家。

对,“家”,多么美妙的字眼,佛尔羽……不,冯渊从未如现在这样深切地感到,有一个能够被称为家的地方,是如此美好的事情。

可是,冯渊很清楚,自从五岁开始,他就从来没有过一个真正的家。无论是爷爷的屋子,还是库那家,冯渊都不过是假装那里是自己的家罢了。爷爷是为了利用冯渊,而琳利亚……琳利亚其实并不真的需要冯渊,反而是冯渊在琳利亚脆弱的时候利用了她,利用她来逃避自己将要面对的命运。

月光洒在荒野中,仿佛一切人世的喧嚣都已经被隔离在外。然而,冯渊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里是战场!

即使四周草木飞长仍然无法掩盖这里是战场的事实,而令这里变成战场的人正是冯渊。

今天在路上看见的每一具尸体,他们的死即使全部都算在冯渊身上也不过分。冯渊伸出双手放在自己眼前,想象着鲜血从每一寸皮肤上渗出来,渐渐将两个手掌都包裹在一片赤色之中。

冯渊想要大笑,可是却只有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他早就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用这双手拥抱琳利亚了——不只是因为琳利亚成为了曙光的圣母,更因为他不可能用这双被鲜血玷污的手去碰触她。在这些事情之后,在冯渊制造了这么多的杀戮之后,他无法想象自己还能够得到机会,忘记一切和琳利亚一起幸福地生活。不,他不允许自己这样,他不允许自己欺骗琳利亚,他宁可被琳利亚憎恨也绝不会欺骗她……是的,他宁可被琳利亚憎恨。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魔界的王储名叫“施徳那比”,可是琳利亚早晚都会知道真相的吧?毕竟她是曙光的圣母,圣教国的一切都会为她效劳。她早晚会发现端坐在魔王宝座上的人,正是那个和她一起生活了六年的人,是那个向她许下了永远的誓言然后又擅自离她而去的人。她会知道的,她会知道冯渊都做了什么,变成了什么。

比任何人都要善良的琳利亚一定会恨他的,冯渊坚信这一点。

或许这样也不坏,冯渊自嘲地想。比起盲目的信仰,说不定彻底的绝望反而能让人拥有更强大的力量。难道不是吗?冯渊已经无法再失去任何东西了,所以他也不会对任何东西产生恐惧,他只是要做他必须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冯渊站起了身,不是因为他想通了什么事,而是因为他听见了什么声音——从马厩的方向传来了轻轻的响动。

缓缓拔囘出佩剑,冯渊蹑手蹑脚地走向马厩。作为一个猎人,就像老虎、狐狸、猎豹一样,冯渊很擅长悄悄地靠近猎物,然后出其不意地迅速做出攻击……

“呜呜呜……”

冯渊一下僵住了。那是一个说不上熟悉,可也不能说陌生的声音,因为那个声音属于他的雇主。难怪冯渊没能早点留意到,因为他更在意有什么东西靠近屋子,而不是有什么东西从屋子里出来。

“呜呜呜……”

冯渊站在马厩外,盯着斑驳破旧的木造墙壁。不需要从门口往里窥视,冯渊能够想象到,黑斗篷此时正蹲坐墙壁的后面,把头埋在两腿之间,抽泣呜咽。

“呜呜呜……”

黑斗篷的哭声还在继续。冯渊只是轻轻地靠在墙壁上,抱着手臂,安静地倾听着。

其实冯渊多多少少已经有所预感——黑斗篷一直在逞强。虽然在面对尸体和豺群的时候,他都表现得很冷静,就仿佛他也和他身边的保囘镖们一样习惯面对暴力和死亡……不,他只是在假装罢了,他只是假装自己是个坚强的男人,用铁质的面具藏起软弱的内心。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冯渊觉得。这说明正常的,怜悯的人性还存在于黑斗篷的内心之中。这是件好事,至少比起变得像冯渊一样冷酷无情要好很多——是作为一个软弱的好人死去,还是作为一个坚强的侩子手活着,这是个问题。

“呜呜呜……”

月亮依然不屈不挠地用清冷的光安抚着躁动的大地。

冯渊很想敲敲墙壁,告诉黑斗篷该回去睡觉了,因为换岗的时间快到了。可是,算了,就让他多待一会儿吧,就让他多哭一会儿吧,因为他……噢不,“她”毕竟是个——

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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